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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染书院 > 狐狸的报恩喻恒珞珈 > 39 破佛刀(三)
 
破佛刀(三)

“不关你事。”喻恒重重地甩了他一句。

他心里有些烦躁,说不上来是因为卜恩奇多的废话,还是因为听傻了的连晁。

连晁愣了好一会儿,传言他自然是没少听的,只不过他从前也是个不信神佛的主儿,听个乐呵,倒也没当过真。

“所以这刀无论怎样,都没用的,而且落到别人手里,反而会暴露秘密,所以,所以最迫切想要得到刀的,是喻家旁支……”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尚有余存的惊讶也被后来一波一波涌上来的落寞排挤到角落,泛白的嘴唇有点哆嗦,他沉默了片刻,一次次舔着嘴唇,几番心里挣扎之后,才像中了风似的,磕磕绊绊地扭头望着喻恒道:“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把刀给我?”

“因为我当时怀疑你是旁支一党安插到我身边的奸细。”

喻恒答的很快。

该来的躲不掉,所以他没有欲盖弥彰地打断卜恩的话,也没有选择躲开连晁的眼睛,那双眼此时已经红了一圈,像个被打掉糖葫芦的孩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也伤心那回不来的糖葫芦。

“那几件事情太巧合了,我最亲密的人里,至少有一个一直在出卖我,白念死了,知秋的状况你也清楚……”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你。”连晁垂下头,好笑地摇了摇,“我只是个下人,你就是杀我也不需要说理由的,但……算了。”

他开始语无伦次,心里又觉得喻恒干巴巴给他解释的样子有些好笑,他又不傻,别说是喻恒了,事情串联着想想,他自个儿也得怀疑自个儿,只是心里还是会难受一下,也兴许是两下。

“我回去了。”

他勉强地挤了个笑出来,脑海里却浮现起之前喻恒拿来敷衍他的理由,那不过是不让他跟着的借口罢了,扯什么巧儿呢?说起来他还要感谢喻恒稍微照顾了他的自尊心。

巧儿,巧儿。

对喻家他问心无愧,这些年来,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巧儿。

直到走近了马跟前儿,他才发觉那没烤熟的鱼还在自己的手里,于是向后倒退了两步,想放回去,退完又念了句算了,把鱼扔进了背篓里。

家大业大的,不差他一条鱼,他在心里想。

其实他希望喻恒能挽留他,可惜他没等来。

“你怎么回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人教吗?”卜恩幽幽地道,语气比往常无精打采时似乎重了一点,他用余光瞄了一眼那个骑着秃马在风雪中渐渐朦胧起来的背影,“而且他不是你家旁支*边的。”

“我知道。”喻恒斜了他一眼,顺手拍了拍望着连晁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肯挪开视线的知秋,“别看了,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等下去开湖。”

他心心念念梦里那场景好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定要翻他个底朝天,看看这年来逼着他一步步往前走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旁支*边已经死绝了。”卜恩却忽然抬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看着喻恒说,烤得焦糊的小鱼在他手里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圈,最后指向了他们来时的冰湖,“和你们家老三一起,都死在了那片冰湖下面。”

他话音刚落,原本别在喻恒后腰上的那柄短剑瞬间就抵在他的后心上。

“他没死!”喻恒反应有些激烈,“不久前我才亲眼见了他。倒是你,说话颠三倒四的,到底是什么居心?”

“你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一共抖了四次,你自己不心虚吗?”卜恩连剑都懒得拔出来,用手掰掉鱼尾巴和背鳍,咬了一口没什么滋味的鱼肉,不清不楚地道:“我是授你四哥之托,在你二十五岁这年,他让我不择手段阻止你靠近冰湖。”

“因为他可能是不想让你看见,喻老三的白骨吧。”

*

卜恩说那下面原来是个工场,峡谷口有个阀门,把水引出去,就能露出地下的洞口,燕南对外宣称那里是个兵工场,打武器的,但鲜少有人知道,那里其实是用来炼蛊的。

蛊虫之术起源于熙和国,那个最后一个被燕南吞并的西域小国。史料上有记载,说是燕南王室礼家的先祖,和熙和的王室属同一血脉,只是一个夺位不成反被流放,结果途经物质资源丰富的燕南,就不愿意离开,遂留在当地逐渐发展起小国的规模,还招安来素有北刀神之称的喻老刀,当然,他也付出了和燕北人分享物资的代价。

转折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燕北招安来人都是猎户出身,组成军队之后虽然不好管教,但战斗能力非凡,先祖很满意,不知不觉也起了对自家手足的报复之心,没过几年就组织兵马西征,一帮无组织无纪律的散兵浩浩荡荡地冲了过去,随后就没有悬念的被人家在城门外打得肆散溃逃。

领主意识到是自己心急了,熙和国的历史远比他们悠远的多,最重要的是当兵的和百姓都出奇的团结,和他们这一帮没有家国意识,来燕南也只为了填饱肚子的二流子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于是他开始谋划,甘心将沉重的恨意分节,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不过那时候他可能也想过,他的后代会比他更加有野心。

实现他野心的核心就是喻老刀,还有他赖以称霸的破佛刀,可是当他发现了破佛认主之后,又不得不把整个喻家涵盖到他的计划之中。

“他应该庆幸,你们喻家人天生一样的死脑筋,用忠孝仁义的条条框框把自己标榜起来,还称那是信念,对吧?喻槐招待我的时候,墙上还挂着那几个字,生而为将,一求善卫其民,二求什么来着,记不得了,真是笑话。”他说着还配合着笑了笑,眼睛弯起来,可嘴角咧上去的弧度却相当无奈。

“轮不着你一个亡国的人来笑话。”喻恒有点不爽,怎么说那也是父辈兄长们用血和命维护的,不该被说得如此不堪。

“可你知道你们拼命维护的家国是什么嘴脸吗?二十五年前,你们杀进了我们万娄的城门,肆意屠杀我们的士兵,杀我们的国王皇子,这都没问题,毕竟两国交战,我们败了,可是你们还杀我们手无寸铁的少年和孩童,杀大着肚子的孕妇,甚至连村儿里脑子不好的傻儿子都不放过,并宣称这暴行是为了灭我们的复仇之心?”

他不由得激动地站了起来,语调拔高的厉害,但却很难从眼神里辨别出什么情绪。

“我承认确实不妥,但是我爹已经尽力保全了一些人……”

“没有不妥,非常正确!”卜恩极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眉尾也扬了起来,“如果不是当年的喻老将军心软,就不会有现在的射燕军团,当一个国家的男人被赶尽杀绝,它除了灭亡无路可走,正是喻老将军给了他们一线生机,才将他们滋养长大,长大后,来找你们复仇。”

“你爹也是老糊涂了,你说他要是知道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兄弟,他在九泉之下还能含笑吗?他更没有预想过,这样大规模的收留迟早要传到皇上耳朵里,你猜猜看你们的誓死效忠的皇帝,又会怎样去想你们这个忠臣世家呢?”

“怀疑,猜忌,合作了再怎么多年的君臣,也是君臣,主人是不会愿意养一条有自己想法的狗,可他又舍不得你们家的破佛刀,怎么办啊?迫不得已他只能选择动用血蛊,只是他的目标不是你们那个垂暮之年的爹,而且你们这一代,他把血蛊交到了你爹手上,他要你们踏踏实实地给他卖命,你要不要再猜猜为了向皇上表忠,你爹会怎么做?”

他终于忍不住对着喻恒捧腹大笑起来,仿佛那张越发僵硬的脸上画成了丑角儿的模样。

“我以为你表情会更丰富一点。”卜恩笑够了,含蓄地给他解释道:“放心,你身上没有,你比较走运,出生的那天你爹就死了,后来老皇帝重病缠身,你又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就逃过了一截。”

他以为这下喻恒会笑,毕竟这种狗屎运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可是眼里瞧着的还是那张没趣儿的脸,相比之下,倒是知秋的表情让他很受用。

“这姑娘对你言听计从的,你就没想过原因吗?”他语速很快,甚至没有给喻恒反应过来的时间,“那个工场,负责那个工场的,就是你们喻家的旁支,用来练蛊的血,也是你们喻家人的血,但是这个一看就是药下多了,有点傻。”

说完他自己又是一阵没眼力价的笑,还用手戳了戳目光呆滞的知秋的脑袋。

他那次便听喻四说过,喻家内部对于破佛刀的竞争十分激烈,从前甚至发生过手足残杀的事件,后来为了免去争端,在喻家内部发行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家主有权利继承破佛刀,并且在家主选定后,叔父辈要自行砍断右手,以正其没有夺位之心。

喻恒从没见过他的叔父们,他一出生他爹就死了,大哥自然而然继位,葬礼,继位仪式同时进行,他的叔父辈想必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就隐匿的隐匿,没跑掉的就被砍了右手。

“这个也不好笑?”卜恩问他。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喻恒拧紧了眉心,咬着牙不悦道。

“不好笑的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要管。”卜恩变脸的速度绝对比得上他拔剑的,前一秒还笑得合不拢嘴,下一秒就能拉下脸来,严肃得深沉。

他凑到喻恒耳边道:“十五岁的小皇帝,管不了中原这么大的一片天,二十五岁的小将军,也守不过来,你不是当将军的料,好好活着,给你们喻家留个香火吧。”

就算是父债子偿,这一家人也还得够了。

*

卜恩的一席话搅没了两人的胃口,他自己倒是舒坦地盘腿一坐,吃饱之后还不忘拿鱼刺剔剔牙缝,喻恒心里挺想拿刀砍他的,可惜身体却像是被抽调了魂魄,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提不上来。

“这些都是我四哥托你来告诉我的?”

“他要有那神通就不会死了。”卜恩嗤笑一声。

他说得轻松,演得浮夸,其实来龙去脉,他也是近日才理了清楚。

五年前,在射燕的规模还尚未成型之前,就有人化名来找过他,想利用同为亡国者的身份,借他的剑,斩杀喻家这条看家护院的狗。

他们同他说,当今的喻家仅剩两位年纪尚轻的少爷,小的那个顽劣不堪难当大任,无需劳烦先生带兵亲征,只求除掉喻槐一人。

他自然是拒绝了,天下是谁的天下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而且喻恒不是当将军的料,他也不是当侠者的料,惩恶扬善伸张正义之事他没兴趣,也做不来,要不是他家老爷子死后没人管这把剑,扔还扔不掉,他才不情愿把自己的人生和这么一把破剑捆绑到一起。

可他还是去了,他实在想看看那个和他一样,一辈子都被捆绑在一把刀的人,是什么模样,见面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会是一位有着凶恶眼神的莽汉,颊边交互错杂的粗黑胡徐,即使在深秋也要裸露两条膀子出来,显摆那上面虬结的肌肉,声音浑厚粗重,像说书先生口中的草莽土匪。

但喻槐其人却完全颠覆了他的印象,个子比他还要矮上一些,身形也很瘦削,他那黏人的破烂弟弟在他身边一站,几乎就能将人完全覆盖住,性格也温和,要不是力气大的出奇,他都不敢信这人竟会是这么大一个国家的护国将军。

他甚至开始觉得喻槐有些合眼缘,照例面圣之后,便常厚着脸皮在喻府里待着,喻槐待他也亲切,许是当哥当惯了,不好扭过来思维,后来又听了坊间盼他们在大会上比武助兴一事,两人同是有些哭笑不得。

比武的前一晚,两个人还在后院的荷花池边,商量着明日台上一招一式,如何摆弄营造出来的效果更华丽一些,最后那一剑原本是点睛之笔,既给足了来客的面子,又不失大国名将的风范,可也是那一剑,要了喻槐的命。

他自知自己没有动手,喻槐身死的当晚,他也确实被应召进宫,但是喻槐胸口上和他最后那一剑,伤口的走势和位置都惊人的相似,他想不通。

更要命的是喻槐那个破烂弟弟,不管他说什么都像疯狗一样咬死人就是他杀的,还胡乱煽动百姓,搞得他最后不得不像逃亡一样出城,能走出去还是托了皇上的,给他开了个城门。

直到快近年关的那段时日,射燕的人又一次找上了他,还是一副时刻准备决战的派头,那时喻恒坠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燕北处处是冰原,山林里还常有野兽出没,就算能逃过摔死这一劫,在下面也活不长久。

大将一死,不仅十五岁的小皇帝没了依靠,对于百年来被喻家垄断的军事力量,也绝对是一次重创。

许是这一消息给他们增添了不少底气,此次来万娄寻他时,语气也豪横了不少,甚至还亮了底牌给他,表示他们此次胜券在握。

说实话,卜恩对他们进展的迅速还是很吃惊的,万娄在统一之前,算得上领土规模最宏大的,依山傍水,地理位置也绝佳,可就连这样的水土,都救不活这被大肆屠杀过的破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能耐,聚集了一批又一批舍生忘死的人,一步步将那喻家逼到现在这个局面。

提起这个,来者那眉目间便有着得意之色,道是说厉害还须看那古国熙和,历史悠久的大国气场那就是不同的,不服不行。

卜恩又装作好信儿问了一嘴,引得他继续说,才得来后面的事情。

原来当年熙和战败后,虽然没逃过被屠城的命运,但有一三朝老臣,忠心护主,为此献上自己的一双儿女,替代了本应被公开处决的太子和小公主。

逃过一劫的太子带着小公主一路向南逃去,混进了大将军偷偷救下来的孩子堆里,还同万娄覆灭之时,就潜入燕南国卧底的小叔叔取得了联系。

卜恩这才意识到,五年前射燕的出现,并非亡国者最后的哀鸣,而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复权战争,而被当成靶子的,就是作为刀神而名扬千里的喻家。

他忽然就想明白了喻槐的死因。

自熙和灭国后,江湖上就鲜少出现蛊术一说,也就只有少数人知道燕南王室弄的些邪门歪道,但那也远远配不得蛊术二字,可若这熙和王室真留下了后人,那便是不同。

他幼时跟随父亲到处云游,是见识过熙和蛊术的厉害之处,其中有一种,让他印象尤为深刻。

那蛊虫名为沙啮,单独存在时,肉眼不易察觉,可当千千万万只沙啮聚集到了一处,便能发挥出惊人的破坏力,起初被熙和认定为害,后来经由老蛊师用苗花的花粉杀灭了其方向感,在那之后,它们变得只认那花粉,有聪慧这,利用这一特点,在待修整的建筑上按照刻线涂抹苗花的花粉,再从袋子里把沙啮房出来,引得他们去啃噬那些木材,省时省力。

所以如果将那花粉溶于他的剑气之中,趁着他最后蓄力的那一剑,穿透铠甲打在他内里的皮肉上,再于晚上放出沙啮,如此一来便可以借他的剑杀人。

但达成这一目的的前提,至少需要两个人一个有合适的身份同他密切接触,并且于比武当日可以长时间在现场围观,而那另一个同他配合的,想必应该就是早年间混入喻府的熙和太子。

若这两人真能在燕南潜伏了长达二十五年之久,他们拥有的势力想必也非比寻常,那也就怪不得区区一个来使,在他面前讲话时都有这般底气,还叫他现在站得好队兴许还来得及,要么就乖乖保持中立。

卜恩在心里骂他们傻,如果是真想让他保持中立,大可不必跑这么一趟,他本来的立场就相当不偏不倚,但经他们走了这一趟,却不由朝喻家的方向偏了偏。

就在他们凭借自以为周密的布局,而得意洋洋时,从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意外地像小针一样在他胸腔里一下一下地扎着。

时隔多年他还总能想起那个并不高大的男人,和过去被他轻言妄断为可笑的愚忠。

遇见他之前,卜恩从未觉得聚集射燕讨伐残暴的燕南有什么错,就算下令杀人的不是小皇上,把天下交到一个孩子的手里也十分荒唐。

可他却看不到这天下最为基本的百姓。

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战乱,上位者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影响到数百个人家的生存。何况中原的统一,利弊交错,分不清孰多孰少,但若在此时打破局面,重新瓜分,燕南的百姓又该何去何从,都诛杀了不成?那岂不是又重蹈了燕南的覆辙。

弊端无疑是大于利。这些喻槐看得远,那些小国如今团结一致,是因为又共同的敌对方燕南在,如果燕南被他们一举攻下,到了分土地的时候他们还能这般团结?

能的话,最初的混战,就不会让燕南得逞了。

那不卑不亢地一席话,竟也有一些触动向来没什么家国情怀的卜恩,后来他也会想,那或许不是不经脑子,听什么便是什么的护主行为,喻家的忠,虽然愚蠢,但忠的从来不是皇上,是他们自己的信念。

一腔怒火不由得骤然而生,他觉得喻槐死得不值当。

这种人一定要死去的话,应当死得浪漫,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其所,他要死在疆场上,死在为大义而战厮杀中。

而不该死于一场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谋杀之中。

“如果我偏要回去呢?”喻恒沉声道。

“会死。”卜恩想也不想地答,“你上头所有的兄长们都死在二十五岁这年,你以为是什么血光之灾?别傻了,那就是要你们把视线转移到鬼神之论上,从而弱化他们自己的存在,你细数数已经你们喻家已经有多少人死在他们手上了,你真有那个自信觉得你能逃的过?”

“而且,”他忽而话锋一转,口吻中带了些试探。“知道了从前那些腌臜事儿,你还能像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去效忠你的君?”

喻恒说不出话了,他其实宁愿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些,从来没有来过燕北,他的命应该交代在那日的坠崖之中。

左右都糊涂了这些年,为什么非要到最后一棒子给他敲醒,扯着他衣领让他去看,告诉他兄父用命去践行的忠义之道,不过是一场荒谬无人道的妖术,还有什么是可以奉为圭臬的?

*

直到血丝爬满了眼白,他也没能回答上来卜恩的问题,生鱼放入嘴里嚼上两口,又重新吐回了火堆里。

他招呼着知秋走了,走前卜恩问他去哪儿,他说要接他三哥回家。

知秋瞧模样倒是还没有缓过来,只是听令听惯了,喻恒一招呼,她也就跟着走了。

她跟着喻恒朝着冰湖走去,起初还能勉强站在他身侧,到最后也不知是他越走越快,还是她被冰雪封住了腿再也走不动了。

“我不想去。”她遂停下了,垂着头道,声音不大,尾音还有些细微的颤抖,“我想回家。”

喻恒闻声也停下了步子,慢吞吞地转过身,狂风把知秋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但在这冰原之上,他们只能是两个渺小点。

知秋哆嗦着,手指在身前扭着,她知道喻恒要做什么,他们此行就是来寻喻三的,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可当她脑海里支离破碎的记忆被强行串联起来对于那个湖的恐惧也随着距离的缩短越发强烈。

她不想再往前,她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

而且她知道喻恒也不敢。

他现在还能轻易把回家说出口,可当他亲眼看到喻三埋在湖下的白骨之后,他还能如此说吗?

这个知秋不知道。

“好。”他点点头,算是批准了知秋的请求,末了又极缓极缓地把身子转回去。

“少爷……”

“我要带三哥回家。”

*

燕北的夜幕来得虽然早,正午后没几个时辰,天色就阴沉下来,但再暗淡的天被铺洒在大地上的白雪一映,那也得亮堂起来。

没了卜恩和小狐狸的带路,喻恒一个人在山里绕了足足小半天,还没绕到那片冰湖去,他不急,相反脸上还浅浅地流露了一些放松状态下的平静。

但这并不妨碍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有了上一次在雪山遇险的经历,这次他可不敢大意,这里自然条件恶劣,能生活下来的猛兽,也非寻常山林里的可比。

他想寻一处位置歇脚,刚坐下就看见天空中掠过几只黑压压的影子。

他在心里骂了句晦气,这时候看见乌鸦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没想到一波走后,另一波又接着它们的尾巴,怪叫着飞了出去。

他拔出短刀握在手里,把皮靴踩在雪上的咯吱咯吱声,控制到最小,绕过一树树于冬季枯荣的粗壮枝干,眼睛一眨不眨地朝着那边靠近。

先下手为强这种自然法则无论到哪里都一样适用,比起担忧,随时可能袭来的危险,不如趁机解决晚上的温饱。

可当他的视野里逐步出现了一只过于蓬松的白狐狸的身影时,忽然什么食欲都没了。

那狐狸正同一只在它的对比之下,显得尤为瘦骨嶙峋的红狐狸,共同抗击着一只盘旋在上空找寻下手机会的黑鹰。

不过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还有蓄力半蹲的后蹄子,瞧不见正脸,不好说是不是他的那只小狐狸,但野生狐狸就算毛发再旺盛,也很少有能吃成它那个体型的,念此,喻恒不由得心里一慌,扭头就要走。

就在他转过身的一瞬间,身后忽然爆发了一串高亢且熟悉的嘤嘤声。

那确是他放生的那条狐狸,脖子上还挂着他给的玉吊坠,听到动静后,连黑鹰都不顾就转身朝着喻恒的方向跑,一边长大嘴巴叫唤,黑鹰一瞧机会来了,一个俯身急冲,当即叼住了狐狸的大尾巴。

小狐狸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也舍不得扭过头朝黑鹰要回自己的尾巴,同叼着鱼跑回来却见不到人的失落感相比,这点痛不算什么,它怕生怕一个扭头,喻恒这没良心的王八蛋就又没了影儿。

他真的没有良心,自个儿好歹也给他当了那么久狐皮围巾,遇难时,方才那和它争鱼的红狐狸都比喻恒有良心,此时面对共同的敌人,还知道帮它袭击一下黑鹰,喻恒却只知道朝着最后的晚霞背身而立,耍什么帅呢?这儿又没他喜欢的漂亮姑娘。

或许是它的叫声太过凄美动人,连喻恒的良心这种不可多得的东西都能给呼唤回来,在它叫得快断气了,尾巴根儿疼得没有知觉了,才感觉到牵扯它身体的力气消失了,但随即被人捏住了后脖颈儿,在空中荡了一小段弧度,随后四蹄儿稳稳地落在了未被踩踏过的柔软积雪上。

等它落地后,再扭头去看时,喻恒已经在枯树皮上粗暴地蹭着刀身上的血迹,似乎觉得蹭不干净,又把刀柄插进雪堆里,从脚边捧起一抔白雪,皱着眉头擦蹭起来。

它凑到喻恒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小腿,余光瞄到作为友方的红狐狸,竟然先它一步去分尸黑鹰的遗体,一个人分就算了,身边还围着一圈不知道从那冒出来几只灰突突的小狐狸。

这可给它不乐意坏了,它觉得那红狐狸就一流氓,抢它的鱼不说,还抢喻恒给它砍下来的鹰,最过分是它竟然拖家带口地抢!

结果刚想上去伸张正义,打抱不平,就被喻恒拿着刀鞘扒楞了个跟头。

“你能不能有点风度?”

他把长刀插回到刀鞘里,又从后腰摸出来自己的小短刀,把那黑鹰身上有肉的地方简单分割了一下,拽出来一条腿丢给小狐狸,剩余留给了红狐狸的一家。

小狐狸显然不是很满意他的分配方式,眉心上的短毛都皱得炸了起来,用爪子把腿肉往前一推,大有不得到整只鹰,也决不接受一条腿的派头,也不管它自个儿吃不吃得下。

可惜喻恒压根没瞧见它闹别扭的过程,搽干净刀,再拍拍衣服上沾得雪,起身就走,给小狐狸瞧傻了,也顾不上闹别扭,撒开蹄子就追了上去。

它从后面扒着喻恒的腿,它想像从前那样围在喻恒的脖子上,那里最暖和,离喻恒也最近,谁知爪子刚碰到他的大氅,就被抓着蹄子拎起来,向远处的雪堆里一抛。

“别跟着我。”喻恒吼了它一句,转身走得更快了。

小狐狸扑腾着从雪堆里钻出来,以为他是嫌弃自己的爪子脏,不乐意被碰衣服,不情不愿地在雪里搓了搓爪子,再一次追了上去,往喻恒身上扑。

然后毫无悬念地又被拎起来,抛出去。

在这一动作重复了几次之中,它终于成功地抓破了喻恒大氅的布料,还带出了少许鹅毛和棉絮。

也成功的点燃了喻恒窝憋在心里的所有怒火。

“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我没有东西给你吃!你是只狐狸,这里才是你的家!要么去捕猎,要么被吃,不想被吃就学会逃跑,这才是你的命!”

小狐狸被他吼得有些怕,小声吭叽着往后退了几步。

“走啊!你跟着我又能怎么样!我能救你一辈子吗?你看看你尾巴,都快被人家揪秃了!你再瞅瞅你胖成什么样子了?跑起来身上的肉都跟着抖,跑都跑不利索你拿什么自保!”

喻恒越骂越酣畅,小狐狸却越听越委屈,它是毛厚不是胖,气得它大尾巴啪啪地砸地面,还不忘自己瞄了一眼。

什么眼神,它哪里秃了,不过少了一小撮而已,反正它尾巴毛多,不在乎的。

不知道是骂够了还是没词儿了,喻恒呼哧呼哧喘了两口粗气,威胁性地拿刀鞘指了指小狐狸的黑鼻子,吼道,“别跟着我!”

但小狐狸不听,喻恒走,它就跟着走,只是这次不再敢扑过去抓他的衣服。

喻恒踩雪留下嘎吱嘎吱的声音,小狐狸的蹄子踩雪也弄出沙沙的响声,但是沙沙的声音,被嘎吱嘎吱的声音盖了下去,它便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它看上去有点难过,脑袋垂得很低很低,下巴颏上的毛还时不时蹭到地面上的雪,化了之后,那里的小短毛就湿成了一绺一绺的。

它不知道跟着喻恒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走得太投入,连喻恒停了下来都没注意到,鼻尖直接撞到了喻恒的脚后跟上。

惨了,小狐狸心想,这下指定又要挨吼。

清澈的冰湖面上倒映着它委屈巴巴的脸,它翘起尾巴坐好,四支蹄子聚到一起,再用尾巴包起来,它觉得这样坐的比较稳,不会因为被吓到而后退。

“我不是叫你别跟着我吗?你听不懂话啊?”

小狐狸心想,不是你自己说,我只是只狐狸,如何能听得懂你的话?转而发觉喻恒声音有些不对劲,抬起头一看,才发现喻恒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凶狠,甚至还有些惹人可怜。

它忽然就想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难过了,不断在喻恒嘴里重复着的那句别跟着我,听起来倒十分像别丢下我。

那副神情也很像。

小狐狸睁圆了自己的眼睛。

它一时间感觉自己很奇怪,心里有什么它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在不停歇地翻涌着,一层一层地,漫过它的胃,漫过它的心脏,漫过它的胸腔,被压在了嗓子眼。

从动物行为上来说,喻恒这是在向它示弱,眼前这个高大的,挡住了许多风雪的男人在向它示弱,这比一个母性动物的示弱更能激发它一个公狐狸的保护欲,只可惜它没有喻恒那样高大的身躯,无法帮他遮蔽风雪,甚至连卷着舌头舔舔他的脸,都先要喻恒将它抱起来。

它不知道在它去捡鱼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为喻恒做一些什么,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它难过。

最后一缕紫红的晚霞消失在了天际,不称职的月娘还没有就位,天色同雪色融为一体,把立于湖面之上的那一人一狐的突兀感消磨下一些。

喻恒没再出言驱赶它,反而是在它面前蹲了下来,没绑好的长发也随之倾斜下来,有几缕蹭得它鼻子痒痒的。

他伸手揉了揉小狐狸的脸,又轻轻检查了一下它嘴角和那红狐狸抢鱼时,被咬出来的伤口。

他忽然笑了一下,想起第一次见的时候,他们两个好像也像现在这般狼狈。

下一刻就整只狐就被打横抱起来,放在了膝头。

喻恒把脸埋在了小狐狸柔软的肚子上。天色一点一点地黑了下去。

*

连晁一路未停,快马赶回燕南时,已是午夜,城里还没有发现异常,街道上偶遇几队巡逻的禁军,在看到他亮出喻家腰牌后,也不多做为难。

奇怪的是他自己,习惯性牵着那匹被迫谢顶的马,往喻家的大门走去,到门口了开始忍不住生气,连带着看那匹失去了鬃毛的马,也越发不顺眼起来。

他当即把牵马绳一扔,两手一抄,转头往自家方向走去,他没那么大的宅子,府里也就两三个下人伺候着,晚上也没人给他守门。

怕吵到巧儿休息,他便轻手轻脚地跃上屋顶,还不忘对一瞧见他回来,尾巴都要摇得飞起来的大黄狗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它这要放开嗓子一叫,巧儿定是要惊醒的。

大年三十当晚点起来的红灯笼,如今早已经灭了,好在院子里还算亮堂,再凭借他出色的目力,足够能避开巧儿摆得到处都是的瓶瓶罐罐,巧儿自小便喜医术,还颇有天赋,可惜没有条件,只能在喻府安排的女红上浪费大把的年华,不过他加官封爵后,当即就去药材铺子给她买了个齐全。

还是他的巧儿能让他心情愉快起来,只是今晚怕是见不到巧儿看到他回来之后的惊喜之色。

这么一想还是有点遗憾的。

他成功绕过了大大小小的瓦罐,正准备退开主屋的大门,余光却忽然瞄到了下人房里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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