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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染书院 > 锦妆洛煌 > 第150章 气焰嚣张
 
因为外面有点清冷,凝香进洛煌内殿时,顿感里面暖香拂拂,花气蒙蒙,别有一种洒洒之致。

洛煌还没过来。

洛煌寝殿的夜静悄悄的,抑或每日每夜都是如此,这样的静,凝香习惯了。

而她也只能安静地坐在床上,眼前是黑的,沉沉的黑。

黑暗中她感觉母亲慢慢走进了她的房间。母亲白皙的面上仍是惯常的平淡,但眼睛深处藏匿的无奈和不舍却瞒不过她的眼。

“闺女,你去服侍主君,也是你的福。保持安静,顺其自然是女人恪守的礼节,主君是尊贵之人,你千万别让人轻瞧了去。”

她知道自己只能这么做,于是郑重地点了头。

然而她终是苦笑,这么些日子来,她连他的长相还不知道!即便她是陪他睡觉的,即便他对她没感觉,但是这种做法让她感到莫名的、毫无理由的。

她不想在黑暗中渡日子。

她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随意地放在他的面前,他对她时好时坏,时重时轻,变化无常,她终是难以忍受。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主君。”

耳边恍惚是婢女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蜷起了双腿,拢紧了身上的睡衣。

几盏烛火明晃晃地燃起来,眼前的红纱竟是鲜艳以至耀目的红,仿佛灼人的风吹入内室,一道猝然转过的高大的身影就深陷在这片红色中,依稀间一闪即逝。

接着,又是一片无底的、沉默的寂静。

夜渐重,因为坐得久了,双脚洗揉后的热慢慢消散,凝香感到了凉意,于是她伸手握住了双脚,轻轻地揉搓着。

犹在手心的热与脚背的凉之间,蓦然的却是一双大手覆盖上来,触到她的手。她猛地一震,双手已经撤回,那双温热的大手网一样罩住了她的脚。

“冷吗?”他突然问,声音很温柔。

原来他一直在她的面前。一丝难言的酸弥漫了她的全身,她含糊地漫应了一声,感受着他的体贴和掌心的温暖。

他不知呢喃了一句什么,近似梦呓。过了片刻,他揉脚的动作缓了下来,停止了。

一切又归于寂静。

或许他睡着了?

她抬手摸到了红绸布上的结,婢女系的竟是活结,她轻轻一扯,满目的红飘落而下。

烛影中,一张棱角分明的半侧脸彻底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英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紧紧地抿着,一绺发丝从束发的金丝带垂下。此时他半垂着头,仿佛他的神智正飘荡在远处,眼中无可明喻的憎恨和哀痛交织着,落在凝香的脚上。

或许太专注,一开始他并未察觉,然而他迅速地转过脸来。

在他转过脸来的一瞬间,凝香后悔了,就像窥视了一个人的秘密却被当场抓住,她后悔了。

一道长长的泪痕凝在他略显蜜色的脸上。

她惊惶地拿起红绸布。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还是系回去……”她嗫嚅着,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她必须将红绸布重新蒙上去,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抬手的红绸布被他一把抓了下来。

“你看见什么了?”果然,他冷冷地问。

年轻的男子,因只敞了内衫,结实的蜜色的胸膛半裸着。

一时间,凝香的眼里没有颜色,只记得惨白的烛光下,他的脸变得狰狞,那近似凌厉的眼里血腥沉淀,仿佛要一口将她吞噬似的。甚至他的眸子渐渐变红。

凝香是听说过的,洛煌偶会变换真身!

她不禁一个冷颤,她知道自己做错了,错得足以抵命。

“奴婢看见主君落泪了。”她直白,不假思索的,毫不畏惧的。

既然来了,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是至尊至贵的主君,她的生杀大权被他牢牢控制,实话实说就是,免得到了阴间地府不能原谅自己。

“你大胆!”

啪的,耳朵里像是叫了夏天的蝉声,震得她整个人被击倒在地面上。

他的眸子带着十二分的愤怒,直视着她:“谁允许你这么做的?你以为你是谁,本君高兴玩玩罢了,岂容你擅作主张,不知天高地厚!”

她像个暴怒的困兽在室内来回反复,凝香闷声不响地跪着,低垂着头,等待他的处置。她的沉默进一步刺激了他,一盏御用瓷樽摔在铺金地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来人!”洛煌怒声唤着。

外面的婢女内侍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看内室里面的架势,全都黑压压地跪下了。

“让这女人出去!本王不想见她!”

两个婢女哈腰过来,架起了凝香,拖着她出了外殿。还好,他并不是直接要了她的命。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凉薄的风掠过,刮在身上犹是瑟瑟的冷,凝香拢紧了身上单薄的睡袍。

有婢女提了油布伞交到凝香的手中,催她走路:“主君没治罪下来,算你运气好,快回去吧,走走。”

另一个带了明显的嘲弄:“别指望再抬你回去了,哭也没用,求也没用。”

凝香低着头往前走,雨夜的府中烟气氤氲,掩映着假山曲桥,走廊飞檐,或隐或现。而她移动脚步时,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子,长长的睡袍拖地,每迈一步,带动一地的湿冷,惊起脚下的碎石、刺草,毫不留情地折磨着她娇嫩的脚。

她蹲下身咬破睡袍的一角,撕成片片条布状,紧紧地裹住双脚。

从洛煌寝殿走到趣香阁,凝香足足花了一个时辰。石漏声敲起,一声接着一声,沉沉地撞击着她的胸口,一路无可名状的牵痛。浑身湿淋的她咬着发紫的唇,极是狼狈地站在珠璎的面前。

望着一脸骇愕的珠璎,她反倒笑了:“我真没用,是不是?”说完,便疲倦不堪地瘫倒在床榻上。

怕是完不成牡丹仙主的任务,她们都有性命之忧了!

珠璎大哭起来,服侍完凝香换了衣服,又忙着捧了凝香的脚,连浸了两盆热水,取了柔软的棉巾拭净,方涂上脂膏。待她忙完后,才发现凝香已经睡着了。

到了下半夜,凝香发起了高热。

她一直昏昏沉沉的,全身软弱无力。按理说她的体质不错,受了风寒不会昏沉成这样,昭华音的魂死死地缠住了她,她在梦魇中说着乱七八糟的胡话,那张艳丽的容颜在眼前接踵重叠,久久不退。

忽然,仿佛有呼唤声自遥远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声呼叫着她,渐渐地,那声音清晰起来:“珉姬!珉姬!”这呼声犹如一束亮起的光,梨花树下阴惨景象随声慢慢消融,似云烟一般四散无踪。

凝香睁开双目,房内大亮,只见珠璎和春禾坐在她的床畔,低声呼唤着她,面色焦灼。

“如果你们不那般死力唤我……也许,我就此留住在阎罗那里,不回来了。”凝香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微声道。

“你别多想……”珠璎闻言,眼中闪烁起泪光。

是真话,方才,我还看见先夫人了。”

“那不过是高热中的梦魇,你又没见过先夫人。”珠璎更加难过,“我看你烧成这样子,跑去找春禾,幸好她禀告了主母,主母传了太医来看过了。”

春禾倒兴趣十足地问道:“昨晚主君干吗发脾气?我看燕裳也傻了,干站着就是不说话。”

凝香虚弱地闭上双目,昨晚的情景历历在目,身心的痛楚难忍难捱地袭来,她的脸有一瞬间的抽搐,眼睫一颤,如珠的泪水滴落在衾枕上。

“春禾姐!”珠璎忙警止了春禾,“主君发脾气能有什么好事?药快煎好了,你去看看。”

春禾也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吐了吐舌头跑出去了。

“我真的太天真,我只想看到他的脸……”凝香颤声喃喃着,“我真浑,忘了自己的身份,我算什么?一个玩物罢了。”

她忽然喉中哽住,将面庞深深埋在被子里,无声地抽泣着。珠璎的手轻轻地抚住凝香的头发。

“珉姬姑娘,”珠璎低言,“春禾人是好,就是嘴快,你别告诉她太多,主母管着你的事,她回去定会禀告的。主君那边没动静,此事已经过去了,你的病会好的。”

凝香应了一声,伸出一只手与珠璎相互握了:“帮我倒杯茶,我口渴。”

珠璎去银茶瓶中的温茶斟出一盏,凝香挣扎着起身饮了两口,只觉满口苦涩。

“你跟别人不一样,说了半夜的胡话,好得也快。”珠璎笑着收拾完,朝房外走。

“我说什么胡话了?”凝香忽然问她。珠璎走到屏风处停止了,窘了窘,老实回答道:“你在叫主君的名字。”

凝香本就苍白的脸上连仅存的一丝粉红也消失了,她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然而终究说不出口,人颓废地斜在衾被上。

凝香的这次弥天大祸除了带给她一场病,趣香阁倒热闹起来,她见到了珠璎嘴里的主母——锦妆。

两日后凝香身子大好,有了精神,套上浅蓝细褶的深衣,赤足趿着软屐子,漫步至庭中,暄晒暖阳。忽听一片笑声喧哗,穿透午后的晴光,越垣而来。

凝香不由走出院子,前方垂花门一阵环佩之声,几名婢女簇拥下走出一个丽人,髻云高拥,鬟凤低垂,丁香色闪缎襦裙,笑盈盈的。此时她含笑迎着一个人进来,年纪稍大,髻上簪着的凤头球坠金钗因她袅娜的姿势在慢慢向下坠溜,跟身上朱红珠宝金饰一起闪烁,非常耀眼。

珠璎慌乱地从卧房跑出来,拉了拉错愣在院中的凝香:“快,主母和幽吟姨娘过来了。”

凝香这才缓过神,跟着珠璎在屏门下跪地迎接:“奴婢见过主母,见过幽吟姨娘。”

一只镶着红宝石戒的玉手将她轻轻抚起,凝香抬起头来,年纪稍大的那位站在她的面前,细细地打量着她,一道神采射将过来:“珉姬将息得大好了?”

凝香闻言满面绯红,在她的印象中,这里的姨娘们都是矜贵而傲慢的,眼前的锦妆这么一问,倒教她不知所措,只是垂着头应诺了。

看凝香这般样子,锦妆轻摇头,朝后面的幽吟说道:“毕竟是乡下人家,没见什么世面,该多调教调教才是。”

幽吟示意凝香:“主母如此好意,你快来谢过。”

凝香磕首谢了。

锦妆的眼光落在凝香的裙下,及地的裙摆将软屐子遮住了,便吩咐两边的婢女:“你们在外等着,我与冬然一块进去。”

珠璎将调好的茶端进卧房里,见锦妆和幽吟并未落坐,锦妆兀自在里面慢慢地走动,环视着室内的摆设,最后在床边的大木箱面前止了步,弯身将盖子揭了,默默地看了一回,又轻轻地将箱盖合上。

锦妆坐了下来,端起了案几上的茶盏,朝着默默伫立的凝香说话:“你且坐下。”

凝香一坐下,裙摆撩起,因是赤足,小巧白嫩的双脚呈现在燕裳的眼前。锦妆抿茶的动作立时停滞了,目光瞬息迷离失神。

“好小的脚!”坐在锦妆旁边的幽吟也发现了,她不禁脱口而出。

凝香对别人说她的脚最是敏感,这回见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脚上,窘迫得面泛红晕,又动弹不得,垂手没有吱声。

好半晌,燕裳移开了目光,不经意地拿起放在案几上的绣好的白丝罗,端详了一眼,开了口:“是你绣的?”

凝香老实的应了,锦妆点头对幽吟道:“乡下过来的这般文静,却是极少,看她也不像闹事的。”

幽吟点头称是。锦妆便站了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走到屏风口似是想起什么,对凝香道:“伺候主君需小心才对,这次主君还在气头上,我帮你去说说。至于主君何时召你,那要看你的造化了。”

凝香并未有好的造化,在锦妆回去后的一段日子,洛煌没再召她。

她就像个被随意扔弃的东西,这无情的尘世,不会给她一个预知的结局。

岁月是如此的空寂落寞,漫长得几乎超过凝香前面的十八年。她渐渐地明白过来,在她的锦涩年华尚未褪尽,她就要被这堆厚重的院墙殿瓦掩埋了!

在漠漠清寒的趣香阁,她的心慢慢化成灰。她再也不能感受到那份温存,那双她活到至今不曾给予她的温暖的手掌。

这一个淡淡的月夜,她提着一袋子的绣鞋,独自来到了西院的梨花树下。

梨花树下烟霭蒙蒙,凝香怅怅地站在花藤下,望着徒然随风飘舞的枝条,肩上落满了细细的花瓣。

月光拖着她孤单而忧伤的影子,烙在粗大的树干上,没有昭华音的身影,只有她的。

她忍不住落泪了。

“昭华音!”她大声地叫唤,“你出来,你出来啊!”

她的声音划破寥寂的天空,在树林间迂回萦绕,一只栖息的夜鸟惊叫着飞走了。

她闪着泪眼继续朝着影子说话:“你干吗要死?这些鞋子是不是你的?你让我看看你的脚,你出来啊,你让我看看你的脚……”她的声音哽咽了。

然而她迅速地抬眼,咬着牙质问:“你们这些富人活着奢靡,死了还要缠住别人。告诉你,你休想!你不敢出来是不是?好,我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说着,她解开袋子里的系带,掏出五颜六色的绣鞋,一只只朝着树干扔过去。静夜里,四处都是沉闷的劈啪声。梨花树叶一动不动的,遍地的绣鞋闪烁着隐暗的光芒。

凝香扔得手臂也酸了,当手中空无一物后,她犹带着泪痕的脸上现出了轻松的笑。她知道,昭华音不会出来的。

她毅然转身就走。

而上次看到的那场幻景,在她心意了然之后,便已消散成了飞花,不再缠住她了。

晨起之际,珠璎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

“听几位婢女在议论,昨夜有人听见西院有女人的哭声,好像是先夫人在哭,她的灵魂还在那呢,真可怕。”

凝香未所未闻般,只顾埋头寻找着什么。

“我的那块白丝罗怎么不见了?”

珠璎一听,脸色变了变,忸怩道:“昨日凤舞房里的小秀要个花样看,你正午睡,我把你的拿给了她,她说一早拿来,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凝香想起前段日子自己替凤舞的合欢襦绣过绿叶,暗自叫苦,道:“我娘的针法自是独创,我虽学了点皮毛,若是拿手绢一比较,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同一人所绣……但愿没被凤舞姨娘看到。”

珠璎也吓坏了:“怎生是好?我不知道有这事,是我害了你……”人急急往外面跑,“我这就去要回来。”

人还没跑出卧房,院子里已经响起了老婢女的声音:“珉姬姑娘,凤舞姨娘那边来人了,唤你去一趟。”

凝香闻命,犹豫地挪步出门,回头问一脸苍白的珠璎:“你说凤舞的父亲是主君手下的僚将?”

“将门出虎女,谁都怕她,”珠璎惴惴不安地回答,“你可要小心了。”

一蓦沉静,凝香平和说道:“我已经不怕什么了,也没什么好怕的。”踩着细步,悠悠出门去了。

凝香跟随在婢女后面,漫步过了芙蓉洲,穿过花光院,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了一程,经由一道侧门,进入荟锦堂的内庭。

庭深处,一群侍女、嬷嬷直挺挺齐跪在廊前阶下,那个婢女小秀正愁眉泪眼地跪在上首。一见凝香,小秀愈发委屈地咧嘴欲哭的样子。凝香悯然看小秀一眼,绕过梁柱迈上台基。

一只雕花胭脂盒从房内扔出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凝香前面的海棠石墩上,声音并不脆,却把所有的人都唬了一跳。

“小贱人,看我不剥了她的皮!让她看管衣服,烧破了还拿去卖乖,还想瞒着我!”中气十足的女声从房内传来,怒冲冲的,高亢而洪亮。

凝香进去,凤舞背着她坐在银镜前,寒月一般清冷的光华下,她双臂扬举,一只手在头顶盘揽着将完未完的发髻,动作粗拙。待实在不能将发髻挽住,她将手中的牛角梳掷在地面上,霍然起身。

“都愣跪着干什么?还不进来给我梳头!在我面前,一个个只会装傻!”

她的个子并不高,五官端正,身穿一件白纺绸大衫,下截是青绉镶花边裤,整个身板挺拔有致,颇有英武之气。

凝香屈了屈身,平静地站在凤舞的面前。凤舞微蹙眉头,眼光落在她的身上,肆意地上下扫视一番,似乎要穿透她的妆扮,直看到内心深处。

“你就是那个珉姬?”

“是,姨娘。”

外面的侍女们正屏息静气地鱼贯而入,凤舞重新坐在银镜前,命人拿了那件合欢襦,将牡丹丛里的那片绿叶展示给她。

“是你绣的?”

“是。”

“好啊,你既然那么厉害,我这有两套衣裙不够奇丽,你拿去绣了。”

侍女们闻命,忙忙地打开箱柜,捧出一色裙帔,交到凝香的手里。

“本宫要在前襟左胸绣上锦鸡芙蓉,右胸是彩凤牡丹,然后,在后襟绣上鸳鸯戏水……”凤舞慢条斯理地描述着。

“姨娘,没有画样,奴婢实在绣不来。”凝香抗议了。

“你不是很厉害吗?这里的丫头可是听你的。”凤舞冷冷一笑,讥讽道,“我一向不会留意一些细节,要不是别人指出,本宫还未曾注意多了片叶子。这里的丫头各守其职,更不许擅自做主。你是过来伺候主君的,除了这个你什么都不许动,偏偏骑到本宫的头上了!”

凤舞不说则已,一说心头愈加躁怒。“死贱人,还不将奁盒里那支珠步摇递给我!”她朝着身边梳头的小秀喊,“傻子似的,留着你何用!”

说话间,夺过步摇,将小秀的一只手摁在梳妆台上,长针一般的簪柄狠狠地刺入小秀的掌心。

“贱货!”

小秀尖叫起来。房内众人倒抽一口气,都吓得跪倒在地。

凝香大惊失色,手中的裙帔失手滑落,嘴里叫道:“放开她!”情急之中,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想要去掰凤舞的手腕,却被凤舞一把推倒在地。

凝香连忙跪下了:“奴婢去绣,姨娘放了她……”

“限你十日内绣完,带着这些东西给我滚出去!”凤舞冷森道。

凝香默默地看着痛得已面色惨白的小秀,看着血顺着她的掌心向下流。只觉得一下下尖锐的刺痛从心尖处传开,一直弥漫至全身。

她抿紧嘴唇,抱起了那色裙帔,连同自己的白丝罗,慢慢地走出了荟锦堂。

凝香低着头只管往前走,并未注意到珠璎一脸担心地等在外面。

一见凝香出来,珠璎朝着里面骂开了:“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因为父亲是主君的僚下。她父亲明明是把她送给主君的,还以为是主君看上的呢。气焰何必嚣张成这样子?回头我告诉主母去,珉姬是主母调教的,岂容别人来插一手!”

凝香一怔,连忙将义愤填膺的珠璎拉至一树海棠畔的山石后,嗔怪道:“你失心疯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明目张胆地叫。”

珠璎冷冷一笑:“别看她像母老虎,这样说她,她倒不敢冲出来,谁都知道她是什么人,主君是看在她父亲替他捱一箭的份上收了她的,她以为自己是谁?骨子里比咱命定做奴婢的还贱!”

凝香见附近确无旁人,在珠璎肩上轻拍一掌:“真是人小不知利害,你心里明白就是,何必乱嚷嚷?我这样说你,也是为你好。”

“我只是不忿凤舞那样待你。”珠璎依然愤愤不平的样子,“你怎么一点脾气都没有?”

凝香大为感动,将手抚住珠璎的头发:“小人儿,骂起话来倒利落。罚你今晚别给我洗脚。”

珠璎哧的一笑,两人相拥相携款款而行,分花拂柳,回至趣香阁。一回卧房,凝香将手中的那色裙帔摊开,沉思片刻,终无奈地叹道:“没有画样,怎么绣得出来?”

“凤舞要在上面绣上这么复杂的花样,拿去织工局用花机织好了,干吗要你来绣?”珠璎生气道,“我看凤舞分明是在找碴,别去管她。”

“真想为难我也就罢了,”凝香苦笑,“她是看上我的针绣,又不能直言要,看我疼小秀的样子,故意折磨她逼我答应下来的。”

“这母老虎!”珠璎禁不住又骂。

“也不知道哪里去找画样?”凝香感到为难。

珠璎眼珠一转,抚掌笑道:“府里工坊里有工匠描金描银的,兴许他们会描这些。”

府中的堂阁楼台大都建在芙蓉洲的东南与西南,西北角仍是大片未经劈荒的森森林木,隐显出低矮的纵横屋脊。

凝香在珠璎的搀扶下渐近工房,便听见有一群苍老的男音在吟唱胡调,循着歌声,走至最东一处院落,歌声正从后窗中传出,夹杂着捶打金器声。她们站在窗外探头向内窥看。

几名年老的金工正在一边俯首做活,一边随口吟唱不知名的歌调,听来悠远而苍凉。这些人原本应该身材高大,此时都颈背佝偻,满面愁容,显是曾经饱尝艰辛。工案上立着几个彩釉的瓷偶,彩釉滴流出缬花纹,十分绚丽。

凝香的目光落在工案上,一瞬不瞬的不能移开。

“都是俘虏的能工巧匠。背井离乡几十年,估计老死在这里了。”珠璎在身边小声地解释着。

凝香移身至门楣旁,就在门口伫立着观望。她细柔的影子正巧落在工案上,歌声停了,老金工们吃惊地抬起了头看她,随即又木然地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活计。其中一个人用力在墙上敲了个暗号,只听有人尖声应道“来了”,接着,一个青年工匠轻快地从隔壁工室赶了过来。

“又做错什么了?府里再怪下来我不管了……”他一边迈步一边说着话,忽然看见凝香她们,呆了呆。

凝香没想到里面还有这般年轻的男子,与珠璎面面相觑,不能言语。

“两位姑娘找长寿什么事?”那叫长寿的男子满脸笑容道。

凝香表示她们过来要个画样。长寿问清楚了,沉吟片刻,道:“你们随我来。”

凝香她们跟着他走,有人忽然在后面扬声:“长寿,这里的活计还少了?我们求你绘个画样,你就烦,说是忙得不能喘气。今日怎么见了女人不忙了?这口气喘匀了?”

更有人说着刻薄的言语。那些原本木板的老人们闹着应和。

长寿也不理会,径直带着凝香和珠璎一处荒废的游廊,只见壁间、梁上,昔年被精心绘上的彩画虽有剥落,但是大多完好清晰。凝香驻足在苔痕斑驳的花砖阶上,凝立仰看殿檐下一处拱眼上的牡丹锦鸡图。

“我从前在寺院里绘的画壁,比这个好许多倍。”长寿指点着面前一幅幅图画,带着自满的笑。

“师父是寺院的画工?”珠璎好奇的问。府里除了洛煌,都是那些婢女,那些老金工一天到晚关在工房里,也是与废人无异。

长寿闻言脸色黯淡下来:“我本和尚,犯了事,被罚入府做了画工……”

凝香她们沉默下来。

“姑娘是否喜欢从这些彩画上采写画本?或者长寿另外给您画个花样?姑娘尽管讲来。”长寿殷勤地说。他的目光注视凝香,眼神里闪了一点火星。

凝香求画心切,低眼絮絮细说着。长寿大有兴致地细问凝香是何想法,用何种丝线、意待以何法挑绣。然后,用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画草,洋洋洒洒。凝香不禁暗叹,这人既心灵手巧,又博学多才,成了阉人真是可惜了。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长寿完成了手中的图,满意地交给了凝香。凝香和珠璎谢了,送他到庭中,方慢悠悠地出了果园,说说笑笑地来到了芙蓉洲。

芙蓉洲畔杨柳垂地,水烟凝碧,重重楼台参差,倒影波中,四周澄澈空明,真令人胸襟漱涤,不着一尘。

凝香心情愉悦,拉着珠璎倘徉在柳荫间,想起家乡泥石路两边的柳树,淡淡而惬意的笑浮现在脸上。

不经意抬头,前面一群婢女跟着洛煌向这边走来。

凝香脸色大变,慌忙扯住珠璎:“咱们走别的道。”倒退着转另一石桥走,绕过一带短红栏,方来到通往趣香阁五色石砌的羊肠小径。

因为心虚,凝香这一路走来已是香汗涔涔,双脚无端的痛起来,两人愈走愈慢。珠璎怜悯地看着秀眉紧蹙的凝香,在前面弯下身来,说道:“我来背你吧。”

凝香并未应答,惶惑不安地望着前方。珠璎疑惑地顺着凝香的眼光看去,洛煌不知何时停在了前面,洛煌正背着手朝她们走过来,嘴角含着一缕笑,看起来心情不坏。

俩个人双双跪地,洛煌一手扶了凝香,打量了她一番,英爽之气溢于眉宇。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可否让本君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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